一接触到王充闾《沧桑无语》(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出版),就感觉到沉甸甸的。王充闾先生那支饱经诗书浸润的笔,常常在那些同今天有所关联的历史人文景观处停留。在那里,他一任历史云烟从胸中掠过,滤去尘埃,寻寻觅觅。《沧桑无语》完全以历史人物、历史名城为题材,作家实实在在地把眼光转向了过去的岁月,倾注于历史的风烟和生命的来路。
我想,一个热爱“当下”的生活,却又不时地回过头去凝眉瞩望的人,他一定期望着从历史中打捞出一些什么。
读了书中的《土囊吟》,注意到作者一首七绝中的两句诗:“东风不醒兴亡梦,大块无言草自春。”我似乎能够直觉地感到,在“无言”、“无语”的“大块”“沧桑”之间,存在着一条悠长的思索之路。“诗”与“思”,构成了生命的也是作品的主调。
在这本文化散文中,经过作家的诗化,一个个历史人物、一座座已经成为废墟的历史名都被推到了读者面前。而我们从中感到的,是充满自我认同的艺术冥想,更是对存在着的生命状态的钟情品味。内在的诗意不仅流洒在那些顺手拈来的古诗文佳篇丽句中,更表现为一种洋溢于字里行间的生命情调:追求从容潇洒、自在自如的生活,在纷繁的世界中,守住人生的自性,守住心灵中那一片干净澄明的天空。通过对已逝岁月中那些打动心灵之处的遥想,展示生命的激情。
人生“此在”是一本正在翻开的书,但它不是一种没有根由、来路的悬设。当我们关注过去的时候,总是因为那里有在情感和心智上能够对话交流的生命信息,有与我们“此在”的生命相关联的“曾在”。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个体,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存留过去,对历史做出意向性的选择,让它与现在对接,在未来中延续。
《沧桑无语》在早已化为烟尘的往事中,选择了庄子、严光、李白、苏轼、陆游等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明确的人生方向的人物。《青山魂》把一个“潇洒绝尘的诗仙“的悲壮人生推到了我们面前。作者关注的是诗人李白坎坷蹭蹬的生涯和巨大的内心冲突,一方面是渴望登龙入仕、经国济民而不得的现实存在,一方面是体现生命的庄严性及由此而产生的超越时空的深远魅力的诗意存在。这两者之间的强烈冲突构成了李白无可避免的内心矛盾,也很典型地反映了“士”的性格与命运悲剧。作者感叹:
亏得李白政坛失意,所如不偶,以致远离魏阙,浪迹江湖,否则,沉香亭畔、温泉宫前,将不时闪现着他那潇洒出尘的隽影,而千秋诗苑的青空,则会因为失去这颗朗照寰宇的明星,而变得无边的暗淡与寥落。这该是何等遗憾,多么巨大的损失啊!
在这里,分明能够听到一个声音,这就是对生命的庄严性与悲剧性的揭示,更有作者的人生态度渗透其间。《寂寞濠梁》对“心灵无羁绊”、“赋性淡泊”的庄子有着一种心灵的切近,对那种“万物情趣化,生命艺术化”,“把身心的自由自在看得高于一切”的人生态度表现了发自内心的向慕与认同。
对于历史名都的关注,使作家获得巨大的思索空间。昔目的名园胜概虽已荡然无存,但却将沉甸甸的文化留在了那里。作家“叩问沧桑”,“沧桑无语”,于是从洛阳、开封、邯郸等古都一路写下去,从中打捞出超越生命长度的感慨:永恒与有限、存在与虚无、成功与幻灭、苦难与辉煌……正是这些历史的悖论赋予废墟文化以特殊的意义,而《文明的征服》则通过女真族的兴亡史,对人类文化自身所包含的价值、功能上的二律背反,做了形象化的展示:“全盘汉化”的文明硕果以丧失固有的优势为代价,结果,强悍的征服者最终为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高度文明所征服。
人生总有一些自性的东西需要守往。只有守住这些超乎现实生活之上的东西,人的精神才有引领,才能处于自足状态,才能在纷纭万端的环境中保持相对独立的内在风格,在世俗的包围中存留一片心灵的净朗天空。在这方面,王充闾执著得近乎固执。他摒弃种种生活的诱惑,而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自我,向思索的深度、冥想的广度掘进,在散文天地中,留下清晰的生命足迹:思考愈深,诗意愈浓。
“大块无言草自春”,恰是这样一种人生的自白。忘形于诗,任由自己陶然于其间,剔除种种杂质,揭开种种遮蔽,进而走向澄明。这是一种有支撑力的感受,是庄子说的“得兔而忘蹄”的超拔,“得意而忘言”的冥想。
当然,在现实人生中,“诗”的境界往往只是理想,只是渴望,只是一种生命的诱惑,而实在的人生总是不无缺憾,需要思索的。“思”是审视,是理性的玄想,是拉开一定距离的冷静的观照。在思索中,表现出一种自觉的生命承担。王充闾在现在中追忆过去,把过去通过反省存留于现在,在情感和心智上与它交往、对话、共感,通过这种内在交往启明自身。在对历史事件、人物的描述中,在明确的追寻与扬弃中,我们分明感到,“无语”的“沧桑”总在诉说些什么。